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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礼堂
建造的过程
对谈人:
撒尼夫 SHISUO 是所设计创始人、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
长山 SHISUO 是所设计创始人、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
钱晨 同济大学建筑城规学院建筑系助理教授
陈军 香港中文大学建筑学院博士后研究员
陈军 先说说你们从什么阶段开始的?接手这个项目的时候它大概是一个什么情况?
撒尼夫 当时业主在鲁迅公园的东南角有一片荒废的空地,空地一侧是市政附属用房、变配电室、水泵房与垃圾站。他们有一笔预算,想要把块地方重新梳理一下,看能不能做一些服务性的设施来激活这个“城市边角料”。这在当下的城市建设中非常有代表性,因为此前突飞猛进的城市化进程其实遗留了不少问题:有很多类似这样的“城市边角料”,它们也需要发光发热、造福公众并创造价值。
我们通过投标拿到了这个项目的设计权,当时运营方对它的设想是一个礼堂。基地位置靠近甜爱路,因为名字中有“甜爱”的关系,这条路成为了上海有名的“爱情路”。但这个项目并不是公益性的,它的投资主体是国企,所以虽然是公共建筑,但仍然有投资回报的诉求。我们非常理解这样的诉求,所有花出去的钱都应该有所回报。
长山 我们对场地进行了重新梳理——有些树被移栽到建筑南侧,与鲁迅纪念馆前原有的一排树构成步道,也为新建筑提供缓冲的边界。其他树被移栽到场地两侧,形成一大片围合的空地,大型乔木与竹林则被保留。这些调整让场地更具公共性。在开发过程中,没有任何一棵树被遗弃。
撒尼夫 礼堂快要建成的时候正是春天,周末的时候我们去现场巡视,看到周边的居民自发地在它前面的大草坪晒太阳。尽管施工尚未结束,他们已经把这里当做公共活动的场地,并兴致勃勃地观看施工的过程,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惊奇和愉悦,我觉得这件事“成了”。
钱晨 我们在来这个场地之前,先逛了鲁迅公园,感受到一种特别生活化的氛围,爷爷奶奶小朋友挤在一起。在做设计之前,有没有特别地想要创造一种氛围呢?最终建成后,你们对于建筑和周边环境的关系是怎样理解的?
撒尼夫 我当时想的更多的是两种感受——“日常”与“神圣”的并置。在做设计之前,我已经注意到建筑西侧的世界文豪广场上,有很多的大爷大妈聚集在那里唱歌跳舞,而我们要做的是一座礼堂,那种感觉非常奇妙。在我的想象中,建筑的这个立面需要非常抽象而强烈,才能有那种强大的力量感,去和唱歌跳舞的世俗日常形成戏剧化的并置。
▲ 鲁迅公园的日常 ©撒尼夫
后来建筑建成后,我就拍了那张照片。在每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太阳穿过枝杈,树影落在这西立面上,白色的穿孔板也会被照亮,看起来像在发光一样。那个时候人们都要回家了,礼堂为他们的一天谢幕。我特别喜欢那张照片,它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长山 从我的角度,建筑将人和环境分开,如何弱化分开的边界是工作的重点。我希望通过“软边界”的方式让室内与室外连续,空间与自然结合——行走在周边路上的人们越过半高的围墙、透过穿孔板,能够看见室内的景象;在室内活动的人通过通透的立面向外,可以看到树影婆娑的轮廓,巨大的建筑呈现通透和轻盈的质感。在这种可见与不可见的交织下,建筑与环境相互融合成为一体。
陈军 你俩的回答好像很不一样?撒尼夫更倾向脱离,而长山则更倾向连接?
撒尼夫 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复杂而微妙的平衡,很难用一个词去定性它。从我们想要赋予它神圣感受的这个角度,我需要它是悬浮在环境之上的。当你从甜爱路的主入口进入,路径是非常的曲折,要经过一个长长的甬道,要转很多次弯,最后才能看到礼堂并真正地进入它。我觉得如果想要塑造这样一个仪式感的空间,我们需要去做一个脱开的路径,把主体空间悬浮在环境之上。但悬浮并不等于封闭,就像空中的海市蜃楼,它飘在天上,并不意味着不可见。
长山 这并不冲突。主体的感受是悬浮的,但当你站在边界则会发现它正在与环境发生关联,因为建筑四个立面所对话的环境也是不同的。比如南侧通过水池与虹桥将礼堂与环境拉开距离(无论从物理空间还是心理空间的角度);北侧的片墙后是一排樱花树,基座升起成为一处户外长凳,供人们休息观赏;西侧的三角形巨柱则将屋架托起,并留下一个低矮的通道般的空间,是为了欲扬先抑地展现内部空间的高耸与辽阔;东侧则凸显了梁柱形成的十字结构,让清晨升起的阳光处于它的背侧,创造出神圣的时刻。这四个立面的变化是基于不同的景观、光线条件与功能诉求,它让建筑更稳固地“锚定”在环境中。
撒尼夫 微风礼堂落成后,我的朋友发给了我一位日本设计师的朋友圈截图,他拍摄了这座礼堂,并且写下了“环境和建筑”。我们并不相识,但我觉得他理解了我们的想法。
长山 我们试图去表达一些东西。53°的坡屋面超越了传统屋面的坡度,带来了抽象性。屋顶向下延伸到距离地面1.1米高的位置停止,屏障了内外互看的穿透视线,让体验暧昧化。外部开敞屋面覆盖之下的内部是一个坚固实体,它与外侧屋面有着相同的坡度,朝向大空间的立面呈现独立的正面性,让内部空间“室外化”。这些做法体现了轻盈与厚重、实体与穿透、内部与外部,以及巨大的结构与轻如薄翼的表皮之间的张力,这种对立关系带来的冲突与对抗让我们着迷。
钱晨 微风礼堂在照片中有种特别抽象、纯净的美感,在设计时有没有想过,最终里面发生的活动场景和抽象的背景叠加,会有怎样的效果?最终的使用状态,有什么令人意外的体验吗?
长山 一方面这座礼堂的性质其实就是活动场地,它有时候面向公众免费开放,有时候租赁给商业品牌举行活动,我们很难预测到未来它具体的使用情况;另一方面社会是动态的,这要求对于建筑的使用方式也随之变化。为了适应这样不断变化的使用需求,我们更倾向于让建筑成为一个庞大画布般的背景,以此实现建筑的包容性。建筑被剥落到本质,只余一个大屋顶、两侧支撑的结构,以及必要的服务空间。内部无柱的大空间满足了多样化的使用需求,这也是该礼堂在商业上能取得优势的原因之一。
不同的品牌方可以把微风礼堂装扮成不同的样子,建筑的包容性也接纳不同的活动发生。在开放后的半年里,这座礼堂承办了一系列公共文化活动。这些活动为业主带来了经济效益,也提升了城市空间的品质,受到了市民的追捧,最终实现了“一箭三雕”的效果。从这个角度,礼堂成为了“城市边角料”的活化范本。
撒尼夫 还有一件比较特别的事,微风礼堂可以实现室内与室外的灵活切换。因为这座礼堂作为公园的构筑物,其实必须是开放气候的,但上海的冬夏仍然有极热极寒的天气。
我们设计了预制化且可拆卸的轻质围护体系,作为礼堂的“气候插件”——25毫米的铝框与5毫米的钢化玻璃构成的单元模块,它们通过家具调节垫在工字钢柱的翼板之间固定,使得2个工人在8小时内就能完成开放气候向封闭气候的转变,为建筑在极端天气中的使用带来了可能。于是,礼堂在上海最热的季节仍然承接了罗意威LOEWE的秋冬时装发布会。我们想要给这座建筑在使用时更大的灵活性,甚至是突破人们对于建筑的固有认知,在室内与室外属性之间自如地切换。
钱晨 我注意到结构上有很多特别的细节,比如三角形的巨柱,切削的槽钢,还有屋顶的构造。它们看上去都特别有细节感和纤细感,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长山 为了让巨大的体量表现出轻盈感,单元式的框架之间布满拉索使之成为网状体系,极大地减小了主梁尺寸。主梁由两片140×40毫米的槽钢对拼,中间靠缀板连接,留下10毫米的阴影缝让结构的逻辑清晰可读。而梁柱交接的节点更是将轻盈推向了极致,长22米、跨度12米的主梁,仅依靠10毫米厚的缀板落到柱子上,这种强烈的反差给屋顶带来悬浮感,让空间产生停顿,四两胜千斤。结构顾问iStructure协助我们实现了这些美丽的构造,他们是幕后的英雄。
同时,这些操作并非出于炫技,而是希望在近人尺度建立感知。当下的时代,让人感到刺激的建筑越来越多,能够让人感动的却越来越少,在紧张的预算下实现有品质的建造,往往以牺牲细节的精度为代价,这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最终效果超越了浮于表面的美学追求,随之而来是建筑对于人视觉与感知的关怀与丰富。这背后最大的感受是我们验证了自己的想法——低成本并不等于粗制滥造,设计师自身的素养和审美其实有着巨大的价值。
撒尼夫 我想“物尽其用”是一个美德,如果一个厚度为200毫米的梁能在安全性上成立,就不要把它做成400毫米。用尽可能少的代价塑造一个有品质的空间,是我们工作中很重要的部分。因为我们刚刚开始自己的设计实践,找到我们的业主预算都不是很充足。这和我之前工作的情形很不一样,已经成名的事务所能接到的项目往往都有更好的预算。这也促使着我们的建造转向那些平价易得的材料。这一次我们使用了穿孔铝板、自流平、灰泥和瓷砖,这些最常见而朴素的材料,经过准确使用,也可以创造高级的感受。我一直坚持这样的想法——材料不分贵贱,品味却有高低。
这也和我之前的职业生涯相关,我之前做一些超高投资的酒店,在项目的推进中对预算有了很深切的了解。有时候业主也不知道怎么花一笔钱,可是设计师有更全局的视野,能把钱花在重要的地方。对材料和工艺的熟悉,让我得以灵活地选择、切换与组合,从而能更平稳地控制造价。
特别是在当下的中国,我们这一批年轻建筑师和上一个时代的建筑师所面对的环境很不一样,尤其在“钱”这方面。在当下的经济周期内,我们更倾向于朴素、合理、准确地建造。任何建筑,包括公共建筑,都应该达到经济性、效能和美观的平衡。
钱晨 这座礼堂材质上是个半透明的房子,想到密斯的范斯沃斯住宅是个阳光下像温室一般的全透明房子,我会对效能这个话题产生疑问。比如冬夏要以怎样的设备来实现一个舒适的气候?你所说的经济性和效能的平衡,具体是指什么?
撒尼夫 一方面是在功能上,这座礼堂更多是一个公共活动场地或展厅,在白天它完全不需要任何人工光源就可以拥有明亮的室内环境。当然,“效能”这个词并不单纯只是说建筑的能耗,当谈到建筑的效能,我会指向三个层面——建造过程是否实现了经济性、建筑和环境是否是友好的,以及它投入使用时是否产生了持续的高回报。
长山 建造的经济性很好理解,就是我们之前讨论的,建造过程中是否物尽其用,用尽可能少的代价,通过设计师的经验、知识、技巧与审美实现高品质的建造。
而建筑与环境是否友好不仅仅反映它与环境的互动中,还包括它是否通过设计实现了“生态向善”。对于微风礼堂,除了撒尼夫刚才讲的光环境,我们也有意借助低垂的屋檐将雨水引流至水池并收集起来,尽可能少借助人工补给。双层穿孔板依靠屋架的廓形实现了风拔的效果,屋脊处留出的间隙与水池的蒸发联动,形成了微风流动的局部气候,哪怕在酷热的夏天,也有习习微风穿行其中。施工时,我们发现会有小动物到这喝水,便说服业主不在水池投放除藻剂。建成后,这里成为公园中众多生灵的饮水处,它哺育着诸如鸟类、蜥蜴、猫、狗这样的小动物。
最后我们也意识到这个建筑的使用,是没有办法提前预知并给它限定一个功能或使用方式的。我们需要让建筑具有足够的包容性与灵活性,就像之前所讲到的,在封闭气候与开放气候之间灵活地切换。包容每一个租赁它的品牌方,让不同的公共活动在这里发生,给它带来持续的生命力,换句话说,你也可以称它“拥有了持续的盈利能力”。
钱晨 你们怎么看待结构和饰面?建筑周边的矮墙,有的是材料本身(比如耐候钢的门扇),有的是混凝土贴面。如何决定哪些部分采用饰面,哪些部分展现结构本身真实性?这种考量是迫于经济压力还是跟你们对于项目建造的价值观相关?
撒尼夫 是的,矮墙不是真的混凝土,而是在砌块砖墙外部做了仿混凝土的贴面。我觉得,倒不是说不尊重材料的真实性,而是要尊重整体的真实性,因为整体中其实包含了很多,比如建造周期、成本、材料本身的性能等等。它们都是平行的事实,而不是说材料的事实就高过一切的事实。
长山 我觉得是两者都有吧,我们也不拒绝现实给我们的压力。这种压力在每一个项目都会遇到。遇到压力时,我们就是自然而然地回应这个压力,去选择一种更合适的材料。在这个项目里面,这种贴面当然更便宜,但同时能实现混凝土的视觉感受,所以对它的选择也算是一种“自然而然”吧。
陈军 那我会“杠”一下,你为什么不考虑直接用砖头砌筑呢?它更便宜。因为我觉得不是诚不诚实的问题,而是什么促使你选择了这个材料?
撒尼夫 我觉得这个问题特别好,因为恰好我也想过。在现场的时候,我会发现师傅在用砌块砖建矮墙。我拍照片发给长山,说“你看这虽然是建筑材料,它的质感还是很好的,有砂浆的填缝,最后整个矮墙呈现出一种朴素的气质”。它是基础的土建材料,并不是装饰材料,然而它也是具有美感的。但因为我们当时已经采购了,当然花出去的钱不能被浪费。在未来可能有其他的项目,我们很乐意用这种材料去做一些事情。
陈军 我觉得这一个项目的完成,参与者肯定不是只有建筑师,还会包括业主、结构师及施工队等等。我好奇的是,他们在这个过程里面有哪些是超出你们预期的部分,或者说各种过程里面的意外,你们是怎么回应的?
撒尼夫 其实建筑师可以以非常谦虚的态度来面对建造。我想分享的一件事情是,这个设计里面其实有很多的弧面细节,比如说像二层栏板的扶手。当时我们把它设计成弧面是因为考虑到人会靠在栏板上,手会扶着它,所以自然而然就要求它的形式是能够贴合手掌的。但是师傅们将这一构造实现的具体方式,让我和长山都非常惊讶。他们用PVC水管裁成两半,做成一个模具,再在模具上做腻子和灰泥,最后的效果特别好。师傅们因地制宜地想了非常聪明的办法,这些是我们无法想象的。
长山 我觉得比较意外的部分是结构带来的。挖地基的时候临时发现下面有很多电缆,不能移动,这会迫使你做出一些改变。比如说那个小房子最开始的设想是钢筋混凝土结构,最后改成了钢结构。它在中间落座,两侧的结构完全悬挑出去。新的结构形式让施工周期更短,造价也更低。
再比如二层阁楼的分缝细节。施工方把结构做得有点误差,导致它正反两个面的分缝不在一个标高上。我们去现场发现了这个问题,然后决定通过一个转折来处理。我觉得有一点“极限操作”的感觉在里面,这些很即兴的东西,有时候也会带来一些惊喜的意外。对,我觉得每个项目都会都有这种情况,在设计和施工阶段总会有一些预料之外的东西,然后我们尽量通过设计把这些错误或者误差都吸收进来,转化为一段"即兴创作"。
陈军 我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你们聊天记录里有很多的参照,一会儿是西扎的小教堂,一会儿是康的萨尔克生物研究所,一会儿是斯卡帕的墓园,还有大舍的螺旋艺廊和如恩的有熊酒店。你们自己怎么理解你们这样用参照?
撒尼夫 我觉得参照的意义是回看前人的经验,去弄清楚为什么。就比如说斯卡帕的布里昂墓园,它其实有一个非常小的细节,就是那个圆的门洞。它的底部没有直接切到地面上,而是做了一个抬起,我想一定是什么事实把它塑造成这样子的。
回到我们项目中,二层楼梯栏板是灰泥的阳角,在使用的时候其实脚会不断的碰到,所以干脆就把它也抬起来5厘米。这样一来,它的工艺会更好完成,同时在用的时候脚不会踢到这里,这个地方也不会损坏。
长山 我觉得在设计的不同阶段,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参照。有些参照是从历史当中来的,有些参照是当下社会的;有些是偏艺术的,有些又是偏人文的;还有可能就是一个整体氛围的参照,或者是一些细节的参照。这些参照在设计的不同阶段会形成片段化或者周期性,比如说我这个阶段会参照这个人,然后下一个阶段我可能就对他不感兴趣了。我们的工作模式是尽量超越,希望能够创造一种新的场所体验。在这种多变的过程中,我们避免局限于某一个学派或者体系的参照,而是用更加开放的姿态去拥抱不同的观点。
钱晨 最后你们还有什么想分享的吗?
撒尼夫 我想感谢每一位为这个项目付出的人,特别是施工的师傅们。我注意到很多项目并不会突显他们,但我们想把每一个师傅的名字都记录下来,以此致敬他们的辛苦劳作。
长山 我想感谢业主选择了我们,最后促成了这样一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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